江城子【尘远】【完结】
文章太棒了,逻辑合理,文笔流畅,情节跌宕,车技高超!!!!
【七十四】归去来兮
叶绍英瞧这两边,竟没个老朋友重逢的高兴模样,便寻思着,该不会是仇人吧?那可不妙。
文家的被服厂是花了大资本支援他们的,总得卖人几分面子,忙笑得一团和气,“原来是旧相识不成?”
安逸尘早在见到宁佩珊的那一刻,心中便掀起滔天巨浪。他渴望的,想念的那人或许此刻就与他踩在同样的土地下,或许就在纵横街巷间转身遇见,一切令人忐忑的美好预期都将实现,怎能不让他振奋?
宁佩珊震惊了一刹那,接着却像是看不见他一般向叶绍英微笑,“也谈不上什么交情,不过是早年见过,您手下的人,果然是个好的。”
他闻言稍稍放心,好歹不至于撕破脸,应该是先时在那边的故事了,还是笑着略解释了两句,“只要保家卫国,哪个不是好的?咱们也不会揪着人家的过去,当然文老弟若有得罪的,我绝不干涉,你们只管找他算账!”
话虽如此,自不会真叫他伤筋动骨的了,宁佩珊却不在意这个,眉头一皱,奇道:“文?怎的连姓儿也给改了?”
叶绍英打个哈哈,“这不是树大招风么,他前头又脑子不好使,记不得事儿,索性换个名号行事方便。”
安逸尘可不是小鱼小虾,正经有头有脸的人物,既然自己这边收拢了,且音容略改,倒不如隐下他的消息,他自己是愿意的,便没什么是非了。
不等宁佩珊发表看法,他继续半真半假道:“日后啊,咱们还是都叫他文世倾吧,冷不丁喊了从前的名字,人家不一定知道叫谁呢。”
“文世倾?”
宁佩珊变了脸色,“你说他叫文世倾?”
叶绍英点点头,暗想,莫非还有名堂?遂拿眼瞅安逸尘,他眼下平静了些,明白她在诧异什么,就说,“没错,正如你所想。”
这,这太不可思议了!安逸尘,居然是文世倾!宁佩珊心头滋味难辨,孽缘,真是文宁两家的孽缘,可他是何时知道的,为什么不与文靖昌相认?是害怕朝不保夕,那现在,要不要告诉家里?
“佩珊,请你,带我去见你哥哥。”
尚未思量个章程来,安逸尘先掌不住开口了,宁佩珊瞪他一眼,神情复杂地看了半晌,转身冷冷道:“跟我来吧。”
安逸尘压抑着激动,同叶绍英打了声招呼,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。
一路无言,他数次想要问宁致远过得如何,又觉不妥,宁佩珊这般爽快同意了,也叫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。
冷静些后,不期然想起了方才那个小姑娘升平,她,管宁佩珊叫姑姑?另外一个妇人,是她母亲吗?
难道……
安逸尘已经有了个念头,他突然很怕,很想停下脚步,但是,心里的一股执拗推着他前进,逼着他决断。
本就不该有什么奢求,如果宁致远获得了幸福,自己又哪里来的资格去打破这一切?
他不能永远都是残忍的刽子手。
“到了。”
宁佩珊不带任何感情地提醒,安逸尘恍然回神,才发现周围已然荒僻,眼前不见屋舍,蔓草丛生,一座孤坟。
有那么一刻,他宁愿自己看到的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。
宁佩珊眼看着一座铁山轰然坍塌,没有任何迟疑,突兀,又在意料之中,仿佛被抽走了胫骨,脊背佝偻,好似迅速枯萎的树干,随时折断了蛀空的内芯。
她也不禁震撼地轻颤,飞快抚平情绪,“你瞧见了,你可满意?”
墓碑上写的并不只有宁致远的名字,还有安逸尘,就如世间最普通的夫妻合葬般,冷透血髓的砖石,寸寸滚烫缠绵。
“不,我不满意。”
安逸尘入魔似的呢喃一声,不由自主地摸出配枪抵在心口,宁佩珊眼疾手快地一踢,厉声道,“你做什么!以为你死在这里,我便会将你埋进去陪他?”
“这本就是我的位置。”
她冷笑一声,“好一个痴情种子,你没死,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找他?他为你伤心欲绝的时候,你在哪里?现在开始寻死觅活了,既然当时忘了他,这会儿想起来有用么?”
安逸尘逐渐恢复镇定,眷恋充斥双眸,轻抚碑上宁致远的名字,温柔得如同正抚着他的柔软面庞,“怎会没用呢?”
他挣扎着活下来,不是为了忘记一切,心安理得地活着。他还有需要一生去偿还的债,即使今生无解,也会融入灵肉,永世不忘。
宁佩珊不知在想什么,神思纷乱地怔了一会儿,干巴巴道:“你要如何便如何吧,他家里只怕还有东西留给你,随你自己去看。”
安逸尘脸色如常,却沉默不语,一路跟她到了文家一侧的院子,看上去,倒不像是久无人住的样子,日常也有在打理,显得整洁干净,虽比不得从前豪富,但胜在朴实从容,如同他的主人一般宠辱不惊。
要说宁致远留下什么,在这一目了然的屋子里也看不分明,一床一桌,皆是普通寻常,书案上摆着两只落了灰的湖笔。
他静得下心临帖,安逸尘看着那些字词,只觉满纸风霜愁绪,笔划横勾,尽是凄清。
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
落于戊寅年三月初八,他猜不透,想不通,宁致远到底是遇见何事,在何种心境下挥就的这阙词。
他只知道,此刻读来,一字一句,竟是自己内心深处痛不欲生的剖白。
秦雪清隔窗瞧见他捧着那叠字纸翻来覆去,心下微黯。
喜怒哀思悲恐惊皆由他人,辗转反侧不能寐全念此人,可他并没有失去什么,她也从未得到。
院门忽然砰砰砰地响得震天,她忙挽了挽发,脚下不停赶着出去,门外一个大汉迎面就要往里闯,睁眼见前头横着个妇人,不免缩了势,小心翼翼地束着手脚打算绕过她。
“哎!你干什么呢?”
秦雪清看他眼生,自然拦下他,他便满口叫道,“我又不是强盗,团长在里头不是吗?我找他!”
她正为了安逸尘的缘故心里很有些不舒服,不好无端对人发泄,这愣子正好大大咧咧撞上来,遂闻言冷笑。
“那也等着!亏你还是个兵,我妇道人家的地方是你说进就进的?仔细你们团长给你厉害瞧!”
说罢,摔手摇摇摆摆地扭身走了,那汉子摘了军帽挠头,也不恼,憨憨一笑。
这娘们!
不过对味儿又够劲,家里就得有个这样的婆娘镇着。待她绷着脸再出来喊他进去,他反倒笑嘻嘻地道了谢,秦雪清消了火,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,面上缓了几分。
他便稍显飘飘然,进到里头亮出大嗓门,“团长,你猜我看见了谁!”
却说他是个什么身份?原来正是安逸尘从前的警卫连长钟新,如今仍做了上下级。先前安逸尘记不得那会儿,他有心提过宁致远,安逸尘一细想便头疼欲裂,医生也说不要强行刺激,吓得他不敢再提。
好在自个儿慢慢想起了,恰巧钟新今儿在路上远远碰见个人,可不就是他心里惦记那个?一时激动,就急忙要来告诉他。
谁知竟见安逸尘低头收拾一大堆字帖,登时纳闷道,“团长,你要这些废纸干什么?”
他神情专注,将厚厚一沓收进匣子里装好,“这是致远生前留下的,我要带走。”
生前?钟新反应过来,背后立时一凉,宁致远不在了?那方才街上瞧见的是什么?正欲分说一通,忙又收口,为难地想,万一是自己花了眼,巴巴告诉了他,叫他空欢喜一场,铁人都经不起这么折腾的!
犹豫再三,他决定先不声张,悄悄退出去打算探一探情况再理论。
安逸尘抱着匣子,拢上门出了屋,只见升平俏生生地站在路中,眨巴着眼看他,莫名有一种熟悉之感。
“叔叔你怎么找到我家了?是不是要让我也参加八路?”
小姑娘满脸雀跃,安逸尘也不禁柔软一笑,坐在栏上招她近前,揉着乌沉沉的头发,“你加入我们,家里人愿意吗?”
她连忙说,“愿意愿意!我爸爸肯定愿意!”
安逸尘捏了捏她的辫子,忍不住轻叹,“你爸爸,你想不想他?”
升平歪着头看他,不明就里地点头,安逸尘沉浸在思绪里,怔怔道,“无妨,你要是想他,可以把我当你爹,我,我会和他一样……”
“真的吗?”她惊呼一声,而后立刻响亮地喊,“爹!”
说着,小手捂嘴,好像有什么小秘密似的低声道,“其实我一直觉得你长得很像我爹!”
安逸尘呆了一瞬,他和宁致远像吗?蓦地摇摇头,怎么把孩子话当真了?
“傻孩子,我见过你爹的,他和我不一样,你可别骗我。”
“不对!”升平嘟着嘴,理直气壮地反驳,“照片上就是这样的!”
“我告诉你,这样更像!”一面说,一面还伸手捂住他脸上的疤,满意地笑着,“一模一样吧,我安升平从不骗人!”
安逸尘精神一震,闷雷轰得他神经发麻,颤声道,“你说……你姓什么?”她是宁致远的,怎会!
安升平耐心地给他解释,“你不要奇怪,我家里人很多的,我有一个爹爹,一个爸爸,一个妹子,一个哥,一个妈妈,一个娘,一个姑姑……”
她扳着指头如数家珍,旁人听来早一团乱麻了,安逸尘却隐隐有些明悟,她虽管秦雪清叫妈,但另外那个娘亲,应该是,宁佩珊!娘亲和姑姑都是宁佩珊,所以,她不可能是秦雪清的女儿。
宁佩珊将女儿过继给宁致远,他能够理解,甚至于,宁致远把自己的女儿用上他的姓氏,他也已然明了。
安升平缩了手,怯怯地眨眼,“叔叔,你哭了?”
安逸尘飞快抬起头,挤出个安抚的微笑,恍惚地伸手试图从兜里掏出什么,徒劳扑空。
叮铃一声脆响,安升平像一只机敏的小兽,迅速捡起地上的金表,献宝似的叫道,“这是叔叔掉的!咦,我见过它。”
安逸尘说,“是啊,我记得,你爸爸那里有。”
她正是爱卖弄的年纪,摇头晃脑地念,“没错,上面有字呢,我都认得,叔叔你的这个?”眯着眼认了片刻,得意地笑道,“是了!是个‘尘’字。”
安逸尘失笑,“错了,我这个,分明是‘远’,你爸爸的名字你还认不出吗?”
安升平不服气地举到他眼前,“我才不会认错,你看,这就是个‘尘’字。”
视线逐渐清晰,即便表上斑驳,印痕浅淡,依旧能够清晰辨出,的确是尘!
为什么会这样?难道他并未完全记起往事?不可能的!他不可能找宁致远换回金表,绝不会!为什么变了?
照片!还有照片,这真真切切就是宁致远的……
安逸尘打开表盖,指尖发抖地摸索着画相,果然宁致远的照片褪开,边缘翻卷,竟是另套嵌一层,露出了底下的自己。
这,是天意吗?
他的最后一丝怀念,也被剥夺了。
安升平看他只顾发愣,还当他不信,便拽着他往外跑。
“走,我带你去找我爸爸!到时候你就服气了!”
安逸尘失魂落魄地让她拉着,苦笑一声,大约唯有孩子才能面不改色地将这话挂在嘴边。
找到了他,莫非能把怀表从土里挖出来?
一时张口欲言,又想到安升平这模样似乎对生死并无概念的,如此残酷的事,他更不忍心教她面对。
便由她蹦蹦跳跳地领着,越接近坟冢,越有一股压抑窒息,令他喘不过气,默默别开眼。
岂料,安升平不知怎地一拐,两人往另一条路去了,安逸尘四下展望,亦不知如何开口询问。
穿过林子,眼前几户散落人家,炊烟阵阵,她极为熟稔地打着招呼。
“大叔叔!四叔叔!”
安逸尘看向这两人,两人也瞧着他,霎时都是一惊,肩上担的柴火滑落在地。
“都督?”
“阿大,阿四,你们都好?”
两人忙答应着,却说当时宁致远带走了他们四个,阿三阿四帮着打理生意,阿大阿二则护着宁致远走南闯北,风里来雨里去,怎能没个好手挡着?也因此救了他许多回。
二人是安逸尘给他的,忠心耿耿自不消说,后来四人各自成家,比邻而居,互相有个照应,只是中间多了一户,未知又是何人。
安逸尘观这布局,心中疑虑更重,是谁住在这里?谁有能耐叫他们心甘情愿地守护四周?
这是个他不敢想,不敢信的答案。
安升平等得不耐,拖着他蹬蹬冲进那户人家,安逸尘屏息环视,见内里无人,不由略为失落。
她拉开箱屉翻了翻,不多时就捏着个金灿灿的东西在他眼前晃,“看!我说的没错吧!这个才是我爸爸的‘远’字。”
他接过怀表,沿着纯熟的触感描摹,指腹生出了厚茧,竟无法从容不迫地辨出归属。
但,依然是他日夜摩挲留恋的一颗真心。
他与宁致远,在这段失落的岁月里,一定曾相遇过,绝非生死两茫茫,他们的缘分,必定不断!
耳边响起安升平独有的清脆笑声,“爸爸!”
安逸尘恍如梦醒,骤然反身,夕阳烫金铺地,甫一入眼,刺得昏黑晕眩,泪已先落。
小姑娘撑着纤瘦有力的胳膊欢快地荡了半圈,乖巧地坐在臂弯里,扒着耳朵嘀咕几句,食指尖尖冲着安逸尘一指。
他眉目柔和地聆听,笑意清浅,温润若初,一双妙目轻灵,静静凝视着安逸尘,一眼,仿佛生世已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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